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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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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天才刚亮,初日逐退群星,淡金的日光透过门缝、窗纸挤进来,洒在林稹脸上。

林稹迷迷瞪瞪的睁开眼,又坐起来发了会儿呆,推了推身边的娇姐儿:“天亮了,快起来。”

她又不是钱氏,不惯着娇姐儿。

“……不要。”娇姐儿翻了个身,嘟囔了一句,继续睡。

林稹跨过她,下床,趿拉上布鞋,啪嗒啪嗒往外走:“昨儿一升胡麻种子都泡好了,我得去地里种胡麻,到了晌午记得把饭送来,知道吗?”

娇姐儿嫌烦,扯上被子蒙住头,闷声闷气道: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
林稹这才拿上刷牙子出门洗漱。

一上午都在劳作,到了中午,娇姐儿来地头送饭。

打开一看,又是一碗豆麦饭。

林稹裤腿卷高,两脚泥巴的蹲在田埂上,盯着那碗豆麦饭,不说话。

见她不吃,娇姐儿连忙道:“家里穷,你也知道的。”

林稹抬头看她一眼,忽然道:“你嘴角的油没擦干净。”

娇姐儿赶忙去抹嘴。

见林稹冷笑,她这才反应过来,慌道:“我哪儿有油!你看错了!”

林稹懒得理她,认真蹲在田埂上,强咽下一整碗豆麦饭,一抹嘴,说道:“一会儿把碗洗了。再给我弄一碗蛋羹吃。”

“什么蛋羹?哪儿来的蛋羹!”娇姐儿撅嘴,“你也知道家里穷,鸡子都得攒着卖钱的。”

“鸡子打散后要拿细布过一遍,然后再上锅蒸,这样的蛋羹色泽淡黄、光滑细腻,也没那么多孔洞。最后再淋上几滴香油。”

娇姐儿咂摸嘴,回味了一下中午偷吃的炒鸡子的味道,赶忙道:“都说了没有鸡子给你吃!”

林稹把空碗递给她:“没有鸡子吃?那我就去告诉隔壁陈娘子,只说我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,你在家里做了一碗豆麦饭。”

“你!”娇姐儿气得跺脚。

打从知道了她怕陈娘子传闲话之后,林稹动不动就拿这事儿威胁她。

“你就是趁娘不在欺负我!”娇姐儿两手叉腰,气汹汹,“等娘回来了,你给我等着!”

林稹眼皮都不抬一下:“快去做。”

果不其然,等到傍晚林稹提着木桶、扛着锄头回去时,饭桌上多了一小碗蛋羹。

理所当然的,那一碗蛋羹已经被娇姐儿挖走一半了。

林稹把蛋羹拌在豆麦饭里,拿了个小勺舀着吃。

顺滑的蛋羹中和了荞麦的糙,兼之赤豆的软糯,这份蛋羹拌饭终于好吃了一点。

两人正吃着饭,忽听得外头敲门声。

“砰砰……娇姐儿——快开门。”

钱氏回来了。

“怎、怎么办?”娇姐儿心一慌,捧着残留着蛋羹的饭碗,东张西望的想藏起来。

林稹好奇道:“娘隔几天就给你煮个鸡子、买个糕团,你这么怕她做甚?”

娇姐儿就跟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仔,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她、她怎么知道……

林稹起身:“你去开门罢,一会儿记得把碗洗了,我还有半匹布要织。”说着,径自去了正屋织布。

没过一会儿,忽然听得娇姐儿惊呼——

“娘,真的吗?!”

林稹一愣,还以为娇姐儿挨打了。

不至于吧。

她秀眉微蹙,搁下手里的木梭,起身想去解释,那鸡子是她叫娇姐儿做的。

谁知刚出正屋门,就听见娇姐儿搂着钱氏的胳膊,一叠声追问“真要进京啊?”、“爹来接我们吗?”、“怎么去?明天就去吗?”

林稹惊住,怎么钱氏回了一趟娘家就要进京了?

“娘,这是怎么了?”林稹站在正屋门槛后,遥望着院中闹腾的娇姐儿、含笑抚着女儿鬓角的钱氏。

“是珍娘啊。”钱氏敛了笑,客气道,“你爹带着璋哥儿走了,就留下我们母女三人,我心里慌,想着进京去寻他。”

林稹蹙眉,跨出门槛,追问道:“娘一个人去?”

钱氏摇头:“自然是我们三人同去。”

她倒是不想带林稹,可真要是不带,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死。

“我们都去?”林稹眉头皱得更紧了,“家里的田地刚种上,这会儿上哪儿找佃农去?再说了,去了京里,哪儿来的钱赁房子?便是可以投奔祖母,京里花销也大,家里这点钱,够使吗?”

林稹越问,钱氏眉头皱得越紧。

半晌,她开口道:“你一个小孩子,不必操心这些。”

林稹打量了钱氏两眼,犹豫片刻,到底开口道:“娘,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?”

钱氏面色就淡下来:“没什么事。”说着,又客气道:“天也不早了,今儿不用织布,珍娘也早些歇息罢。”

林稹知道,钱氏这是要在正屋跟娇姐儿说私房话,便也没打扰,只管转身回了东厢房。

夜色淹过来,借着月光,林稹来来回回把五十四个铜板数了三遍。

并没有多出一文来。

林稹长叹一声,郁闷不已。

卖布的生意刚开了个头,这会儿又要进京,五十四文能干什么呢?

林稹郁闷的又把钱藏了回去。

第二日一大早,雄鸡报晓天下白。

钱氏早早的起身,去了里正家。

要进京,先得把家里的田地都佃出去,再把织好的布、半结茧的蚕卖了,还有一堆的锅碗瓢盆、锄头秧马半卖半送给邻里。

林家霎时人来人往,热闹的不像话。

“怎么不多找几个佃农?”

“唉,赶得急,哪里还顾得上扑佃,只管寻个靠谱的包佃主,佃出去便是。”

钱氏火急火燎地就跟人签了契约。

“元贞二年三月内,湖州安吉县孙家里姓林名淮,有梯己承分晚田若干段,共计十七亩又三分……系湖州安吉县孙家里姓孙名小乙耕作,每冬交白粳米五石一斗……”

林稹才瞥了两眼契约,又见钱氏被人团团围住,又是卖又是送。

“阿钱,你这缫车也就是老榆木做的,用的也旧,再便宜些。”

“哎……周娘子,那盆里的缨子都拿桑柴灰水淋过的,要两贯钱。”

“这把苧砍刀买的时候倒是贵,可都用到缺口了,哪里好要百二十文?”

林稹看得头昏脑胀,只觉钱氏这架势,倒像是恨不得把家卖得一干二净,这辈子都不回来了!

就七八天的功夫,钱氏就把整个林家半卖半送,搬空了。

林稹站在三间空荡荡的青砖房里,大为不解。

钱氏到底在娘家发生什么了?谁让她这么干的?如此不留后路,也不怕林父知道了生气?莫不是林父来信叫她上京的?

林稹满肚子迷惑,只是钱氏铁了心要去京里,她劝也劝不动。

既然劝不动,那就只能另想办法,变通一二。

这一日,家里人流渐稀,收拾得都差不多了。

“总算好了。”钱氏立在正屋,环顾四周,空空荡荡,除了收拾好的笼箱外,别无他物。

她拿帕子揩揩汗,欣慰道:“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,往汴京去。”

林稹正把自己的笼箱拖进正屋,闻言惊讶道:“明天就走?”

钱氏大概是心情好,难得有个真心的笑容:“自然要早些走。”

既然要走了,林稹便顺势将这几日思索来的办法尽数托出。

“娘,我们从湖州到汴京,能否捎些湖州特产去?届时两地一倒卖,少不得一大笔银钱,保不齐在京里的花销都有了。”

钱氏犹豫片刻,摇头:“京里富贵,乡下地方带过去的东西哪儿卖得出去?可别蚀了本。”

“不会的,京里虽富贵,可湖州的炭火、紫笋茶、铜照子也极有名气。”

林稹耐心劝道:“况且娘若怕蚀本,只管从积蓄里稍取个一成出来,如此一来,成了少说也能有个一倍之利,纵使蚀本也不过亏了一成银钱罢了。”

钱氏一听要从自己手里掏出几十贯,哪儿肯呢,只摇头道:“不必了,此事我心里自有成算。”

见她这样,林稹不由得抿紧嘴唇,换了个法子劝道:“娘,方才是我说错了。哪儿会蚀本呢?”

“我们去了京里,本就是要带土仪赠给二房亲眷的,京里东西贵,我们在湖州买了,岂不便宜?”

钱氏一听要掏钱给本就富贵的二房,更为不满,神色便淡下来:“乡下地方的东西,特意带去京里,岂不丢脸?”

送送土特产而已,哪里丢脸?

林稹欲要再劝,钱氏打断了她:“不必再说了,你小孩子家家的,不懂事。明天我们就走了,哪儿有功夫去置办什么土仪?”

置办土仪要什么功夫呢?半个下午就够了。

林稹知道钱氏怕蚀本不肯掏钱,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。

十五六岁的小娘子,还是继女,说得话钱氏哪里肯听呢?

思及此处,林稹只好低头道:“娘,是我不懂事。”

钱氏神色便稍稍和缓,细声细气道:“你还小呢,银钱上的事倒也不要锱铢必较,左右少不了你一口吃的。”

林稹“哎”了一声,低头道:“娘,我们明天就要走了,那我能不能去跟村里玩得好的几个手帕交道个别?”

说到这里,林稹不由得叹息一声,惆怅道:“京里和湖州千里之遥,此后再难相见了。”

钱氏就客气道:“应该的,珍娘尽管去。”

“娘,我也想去!”见林稹走了,娇姐儿一把搂着钱氏胳膊,牛股糖一样的往她怀里拱。

“可不许胡闹。”钱氏压低了声音,“到了京里你就是大家闺秀,官宦之后,哪能跟一帮子土里刨食的人来往呢?”

娇姐儿一把放开钱氏的胳膊,嘴撅得能挂油瓶。惹得钱氏又好气又好笑。

她打开自己理好的笼箱,翻出油纸包,递给娇姐儿。

“呀!”是糍糕。

娇姐儿眼前一亮,赶紧拈起一块,塞进嘴里。嗷呜嗷呜的嚼,还含糊不清的说“娘,你真好。”

钱氏见了,不由得眉开眼笑,又拿帕子给她擦嘴,“慢点吃,慢点吃。”

她们母女二人吃得正欢,此时的林稹却已经出了村,径自往官道上走。

林稹早中晚都在干活,哪儿来的手帕交?不过是找个理由避开钱氏,自己进城罢了。

万幸她没什么货物要捎去县里,所以也不需要平头车,只管靠着两条腿走就是。

中午,林稹终于到了县里。

一进县城,林稹直往仪凤桥的石家青铜照子铺走。

钱氏不肯捎带土仪,她自己买。

只是若要带特产去京里卖,首先得货量小,不能被钱氏发现,其次最好价值高,纵使卖不出去也能自用或送人。

炭火太重,茶叶作为外行人,很容易被人骗。

思来想去,不如带铜照子。

湖州的照子行销天下,其中尤以石家最为有名。

市面上一斤铜一百二十文。五十四文,不知道能买几面照子?

然而站在石家铺子里,林稹很失望的发现,一面都不够!

因为石家做铜镜是要算手艺费的,最终铜镜论两卖,一两铜要六十文。

那铺子里的过卖一叠声的给她介绍,什么双鸾鸟折角方镜、穿花鸿雁纹镜、孔雀衔绶镜、四凫荷叶大镜……就没一个买得起的!

林稹盘算来盘算去,五十四文只能买一面巴掌大小的莲花纹照子。

这照子虽小,但打得极精美。整体呈圆形,背后是缓缓盛开的莲花,底下小字刻着“湖州真石家青铜照子”。

林稹狠狠心,数出五十一文递给那过卖,揣着这面小铜照子和剩下的三文钱,又匆匆回了家。

*

第二日一大早,鸡叫三声。

钱家来人了。

是一个白面小郎君,年约十几岁,穿着官造小绫,领着两个小厮兼车夫、一个妈妈来了。

甫一进来就向钱氏问好。

“姑姑近来可好?”

虽和嫡母关系不好,可往日里哥嫂待钱氏也还过得去。

钱氏便也客客气气的招呼:“五郎来了。”

钱五郎腼腆一笑,又指挥着两个小厮把笼箱都搬到骡车上挤一挤。

钱五郎带来的那个桂妈妈见状,赶紧上前:“娘子若有吩咐,只管使唤我。”

钱氏脸上挂一点笑:“桂妈妈客气了。”说罢,又回身喊道:“娇姐儿——珍娘,快出来,该走了。”

钱五郎站在院子里循声望去,只见西厢房雕花门咯吱一声,开了。

里头走出两个年轻的小娘子。

前头的一个脸圆圆的,面色白净,瞧着倒是稚气可爱。

后头的一个身量更高些,肤色被晒得微红黑,但脊背笔挺,一双杏眼又大又圆,像被春雨洗过的碎星,好奇看过来的时候……

钱五郎脸一红,把脊背挺得跟标枪似的,双手捋捋袍子,作揖道:“可是二位表妹?”

林稹跟在林娇后头,好奇看了眼钱五郎,点头以作招呼。

大清早的脸就那么红,年轻人真是火力旺。

“快上车罢。”钱氏招呼两个女儿进了一辆骡车。

林稹等三人一辆,笼箱行李一辆,钱五郎骑马,桂妈妈骑驴。

两辆骡车就这样驶离了林家村。

暗灰的杜鹃鸟停在道旁野松上,布谷布谷的叫起来,声色凄清,真真是一叫一回肠一断。

林稹听着,无端有些怅惘,坐了一会儿,忽而掀开车帘,回首望去——

道旁一轮红日东升,几亩绿桑犹如洒金,掩映着三两茅草屋,其上淡白的炊烟直上碧空。

骡车渐行渐远,渐无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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