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乐柔是个分享欲十分旺盛的人。
具体体现在她来桐绍后每天都要给沈和菀,或者他们四人的小群里发一些有的没的。
可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,她捧着手机思考了半天不知从何下嘴,只觉得自己要把事情说清楚,最起码得写上个千把来字,发个文档永存于群文件里。
但打开空白文件,再回想一遍都觉得大脑被污染了。
千言万语堵在喉咙,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“恨在心口难开”。
最后,她于午夜十二点半在四人群里发出“人是要多出去走走,见见世面才行”这句看似意味深长实的话,彻底结束了这离谱的一天。
隔天清晨,王乐柔收到了蒋峪的几条信息。
大概内容就是:大晚上不睡觉emo什么?喊声哥带你脱离苦海。
王乐柔自动忽略后半句,成功地回想起了昨晚。
那惨白的镁光灯从学校大门上打下来,把她本就苍白的脸照得更像个女鬼。
王乐柔在国外被人抢钱包时都没这么狼狈。
她披头散发地下了床,心情糟糕得仿佛刚下床就踩到狗屎。
因为懒得打字,所以直接发了条语音过去:“我需要一个听众。”
没一会儿,蒋峪的视频拨了过来。
澳大利亚和中国隔着三小时的时差,王乐柔这边刚醒,蒋峪那边已经艳阳高照了。
他距离镜头有一定的距离,黑色的铁艺椅背后有绿植,人应该在室外,光线良好,正优雅地看报喝咖啡。
王乐柔吐了口牙膏泡沫:“语音就行。”
蒋峪随手拨了下刘海:“多看帅哥能长寿。”
他只是下意识地动作,手指的幅度并不大。
但王乐柔从相似的动作里回想起了一些古风小生。
她俯身“呕”一下就吐了。
蒋峪:“……”
他沉默了两秒,拿起手机靠近了,一字一句愤怒地说:“你、是、故、意、的。”
“真不是,”王乐柔漱完口,虚弱地解释,“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。”
去学校十分钟路程王乐柔带着耳机和蒋峪聊天,欲言又止止言又欲,像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重吃一遍似的,说完两人都给恶心沉默了。
“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?”蒋峪听完第一句话是问这个。
“没,”王乐柔喝了口豆浆,被烫得砸吧了两下嘴巴,“我拉着孙姨跑得飞起。”
蒋峪笑起来:“吓我一跳。”
上课时间,周围都是学生。
王乐柔进了教学楼,打算挂电话。
“等会,”蒋峪说,“中午他们再来找你怎么办?”
“我中午不回去,”王乐柔踩着楼梯往上走,“这个学校的食堂特别好吃,下次你来一定要吃一吃才行。”
蒋峪一口答应下来。
王乐柔捧着手机嗤嗤直笑。
“但是我还是不放心,你拒绝他们之后会不会被报复?”
王乐柔走进教室后门,最后一排的角落趴着个冬眠动物。
虽然周围环境不算安静,但王乐柔还是立刻噤声,对视频那头的蒋峪比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。
蒋峪问她怎么了,王乐柔放轻声音:“有人在睡觉……”
“你不是去学校了吗?”蒋峪问,“大早上谁睡觉?”
王乐柔轻手轻脚地拉开凳子,没继续听蒋峪在那边的喋喋不休,对着手机挥挥手就挂了电话。
再偏过脸,看应行弓着背,单一只手臂压在桌上,把脸埋在里面,另一只手臂悬了一半。
他很安静,细碎的发像洇了一圈的墨,被洒进教室里的晨光混染成另一种金色,非常随意地晕染在他的颈肩、手臂,甚至桌面。
少年的肩胛撑起上衣,像一只伏着双翼的鹰。
这么困?是一夜没睡?
昨天分明答应老宋不去的。
王乐柔托着腮,视线扫过应行的手臂。
短袖的袖口遮了一半,尾摆随着呼吸微微晃动。
小麦色的皮肤下是若隐若现的血管,和微微鼓胀结实的肌肉。
再往下,手臂外侧有一处新鲜的伤口。
小片的擦痕像被砂纸刮过似的,细碎着由大臂而起,延伸至手肘骨关节处逐渐严重。
创口似乎内凹,有一定的深度,平视的角度不方便观察,王乐柔挪开凳子,蹲下身,像只兔子似的窝在应行脚边,仰着脸从下往上看。
然后——她在臂弯之间对上了应行的目光。
猝不及防的视线扫过来,王乐柔眨眨眼,有些尴尬。
“你、在、干、嘛?”
应行低着头,每一个字都咬得挺重。
他眼中的无语和震惊难以遮掩,毕竟睡醒了发现地上有双眼睛盯着你,换谁谁都吓一跳。
王乐柔指指应行的手臂:“破了。”
不仅破了,还没做任何处理,甚至血痂似乎才刚刚结上。
应行收了收手臂,皱着眉。
他眼下的乌青似乎又重了不少,眼底堆积着遮不住的疲惫。
大概是睡姿问题,额前的头发有些乱,每一根都有自己的发展趋势和毛生规划,支楞八叉野蛮生长,像一颗撕开了的大白菜。
这倒是让王乐柔想起见应行的第一眼,也是这样,人跟刚从战壕里抬出来似的,只不过这次没那么脏。
面对有关伤口的询问,也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没了下文。
王乐柔站起身,挪回凳子重新坐下。
临上课,小组长过来收作业,王乐柔把练习册递过去,应行直接扔了句“没写”。
接二连三的打扰让他有些烦躁,两只手臂在桌上叠了半天,可能是碍于伤口,半天没找到一个舒服的睡觉姿势。
王乐柔看了眼时间,犹豫两秒,起身出了教室。
卡着上课铃,她小跑着冲进教室。
应行脸上卡着英语课本,整个人像一条半硬不软的年糕,侧身靠在墙上。
王乐柔把买来的碘伏递过去。
应行愣了一下。
王乐柔认真说:“医生说严重要打破伤风哦。”
应行慢半拍地点点头,道了声谢。
他接过碘伏,用棉签蘸了直接往伤口上怼。
应该是疼的,小臂肌肉紧绷着。
王乐柔看得五官扭曲,忍不住说:“你能不能轻点啊?”
应行垂着眸,面不改色心不跳,怼完把棉签一扔:“没事。”
他把剩下的碘伏拧紧,放进桌洞里。
接着打了个哈欠,往桌上一趴打算继续睡觉。
“你都不谢谢我吗?”王乐柔问。
应行入睡暂停,偏过脸,半合着眼,没什么精神:“谢过了。”
“有吗?”王乐柔眨眨眼,“我怎么没听见?”
应行看着她,停了几秒,重复道:“谢谢。”
王乐柔又说:“你就说句谢谢啊?”
应行:“……”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破罐子破摔,用手撑着下颚:“那请问大小姐,我该怎么办呢?”
王乐柔被这一声“大小姐”喊得坐直了身子,顿了顿,才道:“实在困就去医护室睡,说身体不舒服。”
应行疑惑:“哪来的医护室?”
王乐柔打了个磕巴。
在这上了几天的学,她的确没见着医护室。
就连刚才的药,她都是下意识去校外的小诊所买的。
“这学校没医护室吗?”王乐柔是真的在疑惑。
应行却无奈地笑了一声:“还真是大小姐。”
他像是憋着最后一点力气,说完头一低又倒回桌上去了。
王乐柔揉揉耳朵,总觉得应行那声“大小姐”喊得她耳廓痒痒的。
像只狐狸似的,还笑着说,有点勾人。
早上四节课,应行睡了三节带一个早自习,等到第三节课下课,他稍微醒过来一点,像块牛皮糖似的抻抻自己闪着雪花点的手臂。
王乐柔就看着那块伤口随着肌肉群的拉伸在她面前揉圆搓扁。
她看得牙都酸了。
“看样子挺严重的,你不去打疫苗吗?”
应行折过手臂,低头看了看,还是那句“没事”。
王乐柔愁眉不展:“最起码得去清创吧?”
应行没什么想要聊天的意思,起身打了个哈欠,出去洗了把脸。
男厕所离班级不远,他回来时下巴上还挂着水珠。
王乐柔给他一张纸巾,应行这次只是看着,没去接。
他挑了挑眉,像是调侃,也是试探:“对我这么好?”
王乐柔把纸巾放在桌上。
“你昨天帮我了很多忙,今天这些就当报酬。”
应行坐下,甩甩手上的水:“不用,”
“不光是这个原因,”王乐柔垂下目光,声音也变低了不少,“阿姨看到了会心疼的。”
想起梁长凤,她的心就不自觉软下来一块,甚至连带着应穗、应行,都能一并软了。
“我妈?”应行还是不太理解。
王乐柔抿着唇,眉头皱着,把应行盯得莫名其妙。
“我妈你都管?”
王乐柔深深吸了一口气,拿起课本看书了。
应行头脑风暴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,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,想想,还是拿了过来。
纸很软,带着淡淡的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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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放学,王乐柔还在坚持劝应行去打个破伤风。
应行三下五除二把课本塞进桌洞,拉开凳子起身就走,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头也不回。
王乐柔:“……”
算了。
她去了万恶的食堂,吃了一碗青菜面。
相比于那种油乎乎的饭菜,清淡一些的吃食似乎更不容易出错。
李荣心和她一起,王乐柔本想和她聊一聊应行家里的事,比如应行这么努力打工挣钱是不是和他妈妈的病情有关。
但话在嘴里转了三圈,又考虑到这可能事关隐私,最后也没有提及。
下午,应行旷了整整四节课。
甚至于晚自习都没有来。
老宋倒是来了一趟,没找着人,揣着一肚子气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,然后又揣着走了。
王乐柔看着应行桌洞里那本卷起来的英语书,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。
晚自习结束前半小时,身后有轻微的脚步。
王乐柔以为是老宋不死心又来了,下意识扭头一看,登时吓得一个激灵。
应行穿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,帽子卡在头上,看不清五官,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,活像刚抢劫了银行正在躲避警方追捕的犯罪分子。
他都没坐下,只是弯腰在桌洞里翻找。
王乐柔瞪大眼睛,刚想抱怨几句,却不想对方起身时帽兜轻荡,灯光落在应行一闪而过的脸上。
很红。
应行抽出那本英语书。
转身离开的一瞬间,他突然被握住手腕。
两人都是一惊。
“好烫。”王乐柔看着应行,“你发烧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