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晚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她。
这家咖啡店离自己家也就一公里以内,现在还是工作日上班时间。
乔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?她不需要上班吗?
还有,她在和谁打电话?
方晚握紧手机,然后起身,“我出去一趟。”
周川柏不解道:“去哪儿?”
“门口,你先让一下。”
周川柏听罢将身体挪开,为她让出一条路。
他不知道方晚刚刚看到了什么,但从刚刚她没明说的态度也猜得到,她遇到了一件私事。
周川柏有些迟疑地:“要不要我陪你一起?”
妮可和孟颖也发觉了不对劲,没管之前的不愉快,直接道:“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?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,没准还能帮上忙呢。”
方晚默了会,“我看到乔舟宁她妈妈了。”
“嗯,然后呢。”
“她妈就是我爸爸那个暧昧对象。”
“……啊?”
乔舟宁和方晚的事儿人尽皆知,但是长辈之间的瓜葛,还是第一次听说。
吃瓜吃到这种看似八竿子打不着,实际还有更深关系的,众人顿觉CPU都快干烧了。
方晚没往下继续说,大家也不管什么咖啡不咖啡的,拿上包就走人。
方晚没让他们跟上来,但一直捺着脾气的周川柏主动请缨,“我和你一起吧。”
周川柏:“万一有什么意外,我想我也能做点什么。”
方晚盯着周川柏神色奕奕的眼,过了好一会才说:“随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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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开始方晚走到她面前,问她“待会有空吗”时,乔蓉还有些许讶异。
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消散了,她待在陈海生身边这么多年了,早就对他们家每件事,每个人了如指掌。
她温和地笑笑,然后告诉方晚,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厅,她可以请他们在那儿坐坐。
方晚拒绝了,选择另一家茶馆。
方晚和周川柏坐在一边,他们和乔蓉面对面坐下。
面前这个女人保养得当,虽然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,和前夫有个孩子,但从外表上看,并不比三十多岁的人差。她受过高等教育,也接受过礼仪方面的培养,说话温声细语的,喝咖啡时还会细心地用纸巾擦拭水渍,一言一行都很得体。
比起方洋,她似乎多了几分“温和”。
方洋还在世的时候,是个典型的暴脾气。外公外婆白手起家,一手创办了云顶集团。因为年轻时吃过苦,他们对方洋这个独生女儿可以说是要星星给星星,要月亮给银河系。方洋也因此养成了骄纵的性子。
她上大二那年,遇到了陈海生。那时的陈海生家境不济,但成绩很好,也很会哄女孩子开心。和陈海生在一起,方洋体会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暖,对方甚至还把名字改成和方洋的“情侣名”,海生,寓意着为方洋而生。
穷小子和富家女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童话开始,悲剧收尾。
外公外婆阅历颇丰,一眼就识破了陈海生不是可以依托终身的人,但方洋执意要嫁,老两口无可奈何,只能同意。
两个人相识,相知,相恋,最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,还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方晚的性子随她,也不怎么好惹。
反观陈亦青,简直两边都不沾。
他像一只威武的老虎,可以在野兽之间从容地穿梭。
同时,他也是一只柔软猫科动物,会为心爱的玫瑰驻足,克制细嗅。
会哭的小孩有糖吃,理性的人却常常遭受不公平的待遇。
父母总是偏爱和自己更相似的小孩。方洋对方晚更照顾些,对陈亦青却不怎么关心。
就是这样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的人,还是在爱情上栽了跟斗。
方洋直到去世,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丈夫原来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与身边人暗通款曲。
而这个身边人,就在自己的女儿面前。
方晚眯了眯眼,从乔蓉身上看到了几分陈海生的影子。
呵呵。
她在心里轻笑一声。
不愧是能搞在一起的人。
乔蓉望着她,主动打起了招呼,“灼灼,好久不见。”
“高考终于结束了,我听陈总说你打算和朋友们一块去英国玩。如果到时候有阿姨能帮忙的地方,尽管开口。”
乔蓉礼貌地关心她,这种关心细细品味,能感受到她长辈架子十足。
方晚没有回答,她有一堆的问题想要问她。
她想问乔蓉,为什么要破坏别人的家庭?为什么在明知领导妻子刚去世不久的情况下,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逾矩?
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,现在最想知道的还是。
你怀孕了吗?
方晚抿了口茶,“你可以喝茶吗?”
乔蓉笑笑,“不是浓茶就好。”
乔蓉一边说一边把母婴袋往身边更显眼的地儿挪挪。
方晚看得烦躁,一瞬间真想放把火把这屁大点衣服全烧了。
孟颖翻了个白眼,“阿姨,都是千年的狐狸,玩什么聊斋?”
“你女儿和你做的事儿有多恶心你自己心里清楚,可别让我们一桩桩一件件的给你数了。”
孟颖脾气爆,懒得跟她曲曲绕绕。
被骂了乔蓉脸上也没什么异色,她神色镇定地:“可以请问宁宁做了什么吗?”
“她在网上大规模地散布谣言,严重抹黑方晚的名誉,这个转发量和点赞量早就到了可以起诉的地步?”
说完孟颖把电话甩了过去。
乔蓉盯着屏幕看了一会,然后把手机推回。
她平静地说:“方晚,我知道你和宁宁之间有些矛盾,但这个帖子并不能证明她说的就是你呀。”
孟颖:“?”
孟颖气坏了,“阿姨你在说什么?乔舟宁骂的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,你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!”
乔蓉:“小孟,现在是法治社会,做什么都要讲证据。”
“光是一些凭空的猜测可不能定罪哦。”
乔蓉说完还抿了口茶。
方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嗯,你说得对,我们确实没有证据。”
孟颖满脸问号,没想到这件事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,乔蓉的脸上没有一丝愧怍,还能如此平静地狡辩,维护自己那个女儿。
可事到如今他们又能怎么办呢?他们现在确实没有乔舟宁就是在网暴证据。
乔舟宁所有聊天记录都是打码的,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方晚的名字,只有前排几条最高赞的评论曝光了方晚的个人信息。
孟颖又气又急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
方晚这个受害者反过来还拍拍孟颖的肩膀,非常贴心地安慰她。
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枚备用机,“不过阿姨,我既然会主动找你,那肯定是有备而来。”
乔蓉愣了愣,但没几秒就定了下来。心想就一十八岁的小女孩,能找到什么有用的“证据”。
结果方晚翻出一沓资料,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方晚查到的信息。
她固定了好几个曝光她隐私的“小号”,周川柏也马不停蹄地忙此事。
这些号都是同一个ip,标点符号的使用,空格,甚至错别字习惯都一模一样。
方晚说:“阿姨,你说得对,我现在确实没法证明乔舟宁说的人就是我。但我想,评论区那几条关于我的谣言,我还是有权利追责的。”
“我已经向平台发律师函了,估计再过不久就能收到对方的信息了。”
“您说,这里面会有人浑水摸鱼吗?”
乔蓉的手藏在桌下紧紧地握住包带。
之前镇定的神色消散大半,乔蓉沉默了好一会,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说完方晚便拉着周川柏他们一块离开。
走的时候连钱也没付,他们点的都是最昂贵的品类,服务员看两拨人不对劲,生怕乔蓉逃单,借着“打烊”的借口要求乔蓉先把单买了。
乔蓉静了一会,从包里拿出一支香烟。
在确信他们已经离开后把烟塞到嘴里,她斜睨了眼服务员,语气与刚才那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大相径庭,“打什么烊?这才五点就打烊,你们家这生意可还真好做啊。”
收银小哥就是茶馆老板,他索性也不装了:“你是不是没钱啊,再不付款我们报警了啊。”
乔蓉一顿,没想到在一个小小的服务员这儿也吃瘪了。
愤怒地把码一扫,拽着包就走。
她掏出手机打电话,“乔舟宁,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,你一天到晚有在网上胡乱发些什么!”
“……够了我不想听!去给方晚道歉,立刻,马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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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了。
陈亦青回来了,但陈海生没有。
他总是在应酬,自从方洋去世后,他们这一年在一起吃完饭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陈海生不想跟她吵架,相应的,她也不想。
方晚在空荡荡的餐厅停了片刻,很快上楼。
一到二楼,她直接推开陈亦青房间的门。
陈亦青正在练书法,方晚开门动静不小,笔下的墨水微微偏航。方晚习惯性地钻进躺椅里,用毛毯盖住自己的身体。
喉咙里那句“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”又憋了回去,陈亦青察觉到异常:“怎么了?”
他今天回来得很早,本来打算买菜给方晚做她最喜欢的白灼秋葵。可是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打不通,回到家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。
陈亦青猜到她估计又是和那帮朋友出去了,于是匆匆发了条“注意安全”,便将自己锁在房间。
别墅里有书房,但那间书房被陈海生改成了茶室。陈亦青没有使用权。
他将练字的地点搬回了自己的天地里。对陈亦青来说,练习书法是个很好的放松方式,每每心中淤堵时,他总会写上几幅。
房间里没开灯,地板一片流动的橘黄。
颜色有时深些,有时浅些。
“没什么。”方晚盯着黯淡的天花板,叹了口气,“就是遇到了点不开心的事儿。”
陈亦青把笔撂到笔架上,走过去,“和我说说看。”
方晚沉默了会,然后转过身,和陈亦青对视。
“哥,我今天遇到了那个女人。”方晚连她的名字也不想提及,只笼统地指代。
陈亦青却能领会她的意思,他拎起毛毯替她掖好,“嗯,然后呢。”
“你别告诉我,你上去把人打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,我有这么暴力吗?”方晚哭笑不得。
因为哭过鼻子有点泛红。情绪一上来,她感觉自己又忍不住了。
方晚伸手去拿纸,陈亦青却比她提前一步。
他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绵软的湿纸巾,一声轻响,脱壳而出。
她闻到了一点淡淡的花香,纸面离她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
然后,牢牢地捂住口鼻。
有洁癖的陈亦青说:“用力。”
方晚照办了。
她擤鼻涕的时候脸皱在一起,五官一起用力。
一心不能二用,所以被裹住时,她用心地感受哥哥的手。
隔着薄薄的纸巾,鼻翼两侧的骨头覆上重量。
她张着唇,哥哥的掌根碰到湿润的唇缘,他手背弓成一个圆弧,呼吸扑到他的手心里,又潮湿地聚拢在一起。
陈亦青的手指很硬,就像他的大腿一样,但这种硬是骨感和指腹带来的。
刺刺的,细细的。
如同刺青,在她面孔扎下哥哥骨节分明的手指。
方晚愣了一下,小时候觉得很寻常的动作,现在看来却觉得过分亲昵。
不过很快,她在心底用力地摇摇头。或许被长辈们的事儿操碎了心,导致陈亦青的体贴她都能发散思维。
陈亦青是哥哥呀,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。
她有些烦躁地把纸丢开,“我只是向她要个解释。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和爸在一起了,又是什么时候怀孕的。”
方晚想起那套母婴服饰,“哥,你说,爸会娶她吗?”
有没有孩子对于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可以说是必杀技,多少小三小四借种上位,逼宫。不管是出于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,总之,事情都会变得棘手很多。
当然,一个巴掌拍不响,这背后的始作俑者陈海生是最可恶的。
他抛弃了这个家,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平衡,两个家庭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。
陈亦青把视线挪开,“方晚,外公外婆现在毕竟年纪大了,很多事都力不从心了。”
“爸如果要再婚,根本没人能阻止他。”
方晚怔住了,她没想到一直以来都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哥哥如今居然动摇了,甚至还妄图劝她割舍,和他一样装作聋哑人。
她做不到。
她根本做不到。
方晚跳了起来,“哪又怎么样呢?妈妈才去世一年啊!当年可是他自己说的,会一辈子陪着妈妈!现在怎么能出尔反尔呢?”
“而且哥你忘了吗?他当年是怎么对我的。”
陈亦青像是被什么狠狠砸醒了,喉间涌来汹涌的涩意。
他主动握住她的手,很凉,像块冰,“……灼灼。”
方晚眼眶一酸,“他当初知道我是女儿的时候,居然还说想把我打掉。哥,你心胸广,可以不计较,但我不能。”
陈海生当年虽然是入赘进的方家,但他内心的那点守旧思想和大男子主义一直没变。
在得知方洋怀的是女孩时,他抽了一晚上的烟,还找了一堆借口,说他们还在事业上升期,能不能把孩子打掉。
方洋自然拒绝了,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剥夺自己孩子的生命。
同时她也轻信了陈海生那套“事业论”,原谅了他因为“事业心”说出的胡话。
方晚说不下去了,她丢开陈亦青的手,把脸埋在毛毯里。
少女掩面恸哭,尖锐的哭声像被踩中尾巴的猫嚎。毯面洇出一滩浓郁的泪痕。
太阳西沉,整个房间都被黑暗笼罩。
陈亦青无声地注视着她,想摸摸她的头发。
最后却垂下来,变成了很轻地叹气。
“对不起,都是哥不好。”
“别哭了。”
听到陈亦青这么说,方晚哭得更厉害了。女孩子在委屈的时候是不能哄的,一哄就更难过了。眼泪哗啦啦地淌,当方晚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蛋时,发丝也全都黏在脸上。
她抱住他,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,像是要将对方揉进身体里。
热泪顺着地心引力逐渐滑落,也烫伤了他心口的肌肤。
方晚哑着嗓子,“哥,如果有一天,我的丈夫也出轨了,还和别人有了小孩,你会怎么做?”
“你会帮我报复他们吗?”
陈亦青沉默了会,点漆的黑瞳里闪着光,“灼灼,你该睡觉了。”
“这件事还太远了,不是你现在该想的。”
“我不。”方晚推开他,两个人拉出好一段距离。
方晚追问:“哥,我已经满十八岁了。要是过两年遇到这样的混蛋,你会像对妈妈这样对我吗?”
这句话成功让陈亦青沉默了。
黑暗中有种木质调的香味浮动,拥有不同的体温,味道却如出一辙。
他们用的香波和沐浴露都是同一瓶,涣出的滋味在空气里纠黏,撕扯。把他们包裹起来,紧紧地吸附在一起。
陈亦青:“不会。”
方晚愣住,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。”
陈亦青说:“大人的事情我无法干预,但你是我妹妹。只有我一天是你哥,我就管你一辈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