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生日宴定的餐厅在市中心,方晚他们很早就到了。
今晚来的有外婆,她,还有陈亦青的好朋友。
外婆到了没多久,就把礼物放下准备回去。
“灼灼,外婆今天不能陪你们一块吃饭了。”外婆说,“你外公还在医院里,晚上我去看看他。”
方晚有些失望地啊了声。
其实自她有记忆起,外公外婆就很少来帮陈亦青庆生。
方晚的生日他们不仅年年都到,礼物也比给陈亦青准备的要贵重很多。
这种事如果放在方晚身上,她肯定受不了。
她不喜欢被忽视,不喜欢被放到天平高高翘起的一方。
但陈亦青不在意,方晚又没法说什么。
其实仔细想想,在这个家她得到的爱远比陈亦青的多很多。
别的传统家庭都是重男轻女,他们家却是完全反过来。
除了陈海生。
方晚微微叹了口气。她是个任性的人,但不是没人性的人,想到外公的病情也只好作罢。
她有些心疼地捏着外婆的手背,“好吧,外婆你要不找个护工吧,不然你每天两头跑也挺累的。”
外婆摇头:“没事,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,你就安心给你哥过生日吧灼灼。”
“嗯。”方晚点点头,“那外婆你一路小心,等周末我再去看外公,你们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。”
“好嘞,乖啊,灼灼。”
说罢,外婆便将包装袋递给方晚。
里面装了陈亦青的礼物,不重,从包装袋和造型上来看应该是枚表。
方晚找到个位置坐下,从不远处走来一对熟悉的身影。
费醇朝她打了个招呼,“方晚。”
费醇是陈亦青的朋友。费家在A市赫赫有名,费醇本人和陈亦青也是多年好友。
他们一块念的小学,初中,高中。陈亦青为人沉默寡言,很少能见到他对谁敞开心扉。费醇算是个例外。两个人现在虽然不在一所大学,但在同一座城市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也算是一种缘分了。
一同而来的还有周川柏和费醇的妹妹,费语。
周川柏和费醇也认识。A市的圈子也就这么大,几家人基本从小就见过面。
方晚扬起笑脸,说了声“费醇哥好”,末了还往费语的身上打量片刻。
周川柏以为她误会了,立刻走到方晚身边,“我们是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的,不是一块来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方晚不明所以,“你紧张什么。”
周川柏一噎,没立刻出声。
费醇哈哈大笑,“好啦,你们两个冤家,怎么都这么大了还喜欢打打闹闹的。”
“对了方晚,你哥去哪儿了?”
“不知道啊,一大早就出去了,到现在还没来。”
提到这个方晚就来气。
今天明明是陈亦青的主场,他居然能迟到。亏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给陈亦青送礼物。
没想到陈亦青很早就出去了,还破天荒地写纸条叮嘱她,今天早上没法帮她买早点,家里有泡好的麦片,让她将就一下。
方晚皱了皱眉,看着空荡荡的二楼,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。
这是她给陈亦青准备过的最用心的一个礼物。今年她满十八岁,陈亦青满二十一岁。
她即将走向大学,迈入另一个阶段,而陈亦青也只剩一年毕业。
他大学学的计算机,选择这门专业就是为了接手家业,留在公司。
明年也不打算深造,而是直接踏进一个更加残酷,弱肉强食的世界。
相差的这三岁像是将他们割裂成了两个世界,每当方晚以为自己离他更近一点时,哥哥却又走到了下个路口。
所以,方晚给他准备了一份新的“成人礼”以及一些有趣的小玩意。
这么好的整蛊机会,她怎么会错过呢?
想到陈亦青收到礼物的表情,方晚不自觉地勾起唇角。
心理的阴郁稍稍消散,她又攥紧了几分。
费醇先进去了,留下费语和周川柏,他们三人坐在一块。
“我最近看到你和乔舟宁的事儿了。”费语说,“你还好吗,方晚?”
“还行吧,我又没做错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,我相信你是清白的。”费语企图拉近和她的距离,“我看到乔舟宁后面还发了澄清帖来着。”
方晚嗯了声,突然觉得挺巧的。
她的好朋友想做她嫂子,陈亦青的好朋友却想当他哥。
这人际关系也真够复杂的。
周川柏唤来管家拿条毛毯来,“你怎么就穿这么点,不冷吗?这儿的空调还挺大的。”
“还行。”方晚没拒绝,随手接过来披着。
她确实穿的很单薄,想到今天要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,所以就穿了件白色的小礼裙。
周川柏瞥了眼她精致的妆容和略低的领口,顿了顿,然后,“过两天要不要去滑雪?”
“滑雪?”方晚眼前一亮,她最喜欢的运动就滑雪。
但这项运动太危险,加上方晚小时候还把鼻子摔骨折过一次,陈亦青一直不许她去玩。
她的心里被猫挠了似的痒,最终没抵住诱惑,“哪个场?”
“我家下个月准备新开的。”周川柏望着她的眼,“方晚,你会是第一个去的。”
方晚没立刻给出答案,这件事要瞒着陈亦青吗?算了,还是先通知他一声吧,省得那个古板且谨慎的男人又啰嗦。
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费语道:“你家新开的?是不是北区八万平米那个。”
“嗯,是的。”
费语啧啧两声。
费语比他们大一岁,和陈亦青一个学校的。虽然和方晚不是同龄人,但她自认挺了解她的。
倒不是因为其他性.癖,而是爱屋及乌。
费语很喜欢陈亦青。从小时候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上他了。
他温柔,绅士,学业有成,待人接物也很真诚。完美的人总能吸引少女的目光,更何况是陈亦青这样有容乃大,一看就让人知道好用的帅哥呢?
方晚转过脸,又看了她片刻。
费语说:“滑雪挺有趣的,不过要注意安全,我听你哥说你以前摔断过鼻梁,还是小心点吧。”
周川柏一愣,“真的吗?抱歉方晚,我不知道。”
方晚从来没跟他说过,她的鼻子漂亮又自然,没有半点伤疤,外加假期还经常去滑雪,周川柏自然想象不到她还发生过意外。
方晚摆手,“偶尔滑几次没事,而且我现在技术比以前好多了。”
费语说:“还是要小心,年轻的时候还是要珍惜珍惜自己的身体。”
“……”
方晚沉默了一会,“费语。”
“嗯,怎么了。”
方晚一米七,今晚还穿了双高跟鞋,借着身高优势斜睨着她,“我哥是妹控,喜欢高的,不喜欢架子大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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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民政局出来,陈亦青低头瞧了眼手里的证明。
解除收养协议,身份证,收养证,一应俱全。
这团资料忽然变得很沉,就像这墨色的天。
陈海生今天翻出这封信是想烧毁来着。
但刚刚听了陈亦青那些话,突然又改变念头了。
陈海生没骗他,陈亦青确实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。
最开始他和方洋还没结婚之前就有过一个孩子,但那时方洋身体不好,自然流产了。医生说方洋子宫膜太薄,这一辈子可能都怀不上孩子了。
方洋很难过,哭了好几个月。于是两个人结婚后变到孤儿院去领养了一个孩子——正是二岁的陈亦青。
他是被人遗弃的孩子。具体是因为什么被抛弃的无从得知。总之他身体健康,还很聪明。后来被人在花坛里捡到,对方对孩子不感兴趣,便把陈亦青送到了派出所。
方洋和陈海生一开始对陈亦青都特别好,尤其是方洋,她太喜欢小孩子了,尝过失去的滋味,失而复得后更懂珍惜。
她把陈亦青当自己的亲生孩子来对待,给他买最好看的衣服,最有趣的玩具,几乎她能给的都给了。
但后来机缘巧合下,方洋居然怀孕了,还顺利地生下了方晚。
方洋的爱也开始有所倾斜,她不再专注于陈亦青,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方晚身上。
陈亦青一开始也有点失落,但方晚毕竟是自己的妹妹。
爱不是恒定的,不是只能瓜分,它也能再生。
他对方晚也很好。
后来方洋去世,这个秘密只有陈海生还有外公外婆三个人知道。
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。陈海生觉得都这个年纪了,没必要。谁能接受长久以来认定的事实忽然被打破?自己原来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呢?
他早就把陈亦青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了,说出来还不免生出嫌隙,破坏了彼此的感情。
陈海生没提,外公外婆自然也没说。
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在什么场合,什么时间公开最合适。
但今天陈海生改变了主意。
他必须要告诉陈亦青了。
他在这个家兢兢业业待了这么多年,为的就是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。好不容易妻子去世,他可以扩张自己的势力,他怎么可能允许有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他?
他需要的,是一个强大的帮手,一个聪明的,可以为他所用的养子。
而不是现在这个站在他面前咄咄逼人,还指手画脚的儿子。
陈海生拍拍他的肩膀,“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残酷,但是,儿子,这是事实。”
“你早晚都会面对的。”
“爸爸选择在今天告诉你,也是希望你能更强大,你别恨爸爸。”
陈亦青没说话,连个敷衍的“嗯”也没呼出。
穿梭在车水马龙里,两面的风景向后倒退,道路从轮胎下延伸,雾蒙蒙的,像无尽的虹。而这条虹不知从何时倒了过来,他们行驶在上边,通往另一个星光黯淡的天。
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。
车只能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,他们还需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大厦。
昨晚刚下了一场雨,脚下湿润。陈亦青稳稳当当地走在路上,盯着前面一小片湖泊。
地砖往下陷,湖泊有了裂痕,映出陈亦青好几瓣畸形的脸,走过时折射出的五彩斑斓的光也像碎玻璃,明晃晃的,悬在颈侧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情。
意外,迷惑,还是说,怨恨?
好像该有的情绪他都没有,世界短暂地进入了电影白屏的瞬间。他的人生第一次遇到了这种情况。好多疑惑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。
难怪小时候总有人开玩笑,说他“基因突变”,和爸爸妈妈一个都不像。难怪妈妈在生了妹妹后对自己的关心大大减少,难怪外公外婆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疏离……原来,原来是这样。
他的身世就是场谎言,所有的经历,关系,甚至整个人,都是从这个谎言源源不断延伸出来的。
最关键的是,就连他和方晚的感情也是。
方晚知道吗?
她如果知道,她会怎么看他呢?
她会照旧把他当做哥哥,还是当做一个来历不明,被人抛弃,需要依赖她家而活的男人?
陈亦青觉得喘不上气,抬起手看时间时,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巧压在文件那行字上。
——本人乔洋真诚领养陈亦青为养子,不遗弃不虐待被收养人,抚育被收养人健康成长,幸福安康。
妈妈的字总是很娟秀,又很有力量的。
到大厦了。
陈海生停下来:“我今晚还有事,你先进去吧。”
“玩得开心点,祝你生日快乐,亦青。”
陈亦青沉默了好一阵子,忽然开口:“爸,妹妹知道这件事吗?”
“你说灼灼吗?她当然不知道。”
“好。”陈亦青抬起眼睫,“那你先别告诉她。”
“……我想,自己跟她说。”
陈海生透过霓虹看他,神色晦暗不明。
良久才道:“好。”
陈亦青点点头,缓慢地拉开拉链,转身把文件放到包里。
他走进流金溢彩的高楼大厦,却像是没入另一种黑暗。